读叔外公的诗有感

　　小的时候，我们家住在七师三处，中苏边境上一个战云密布的 草原上。记得有一天，我和母亲一起，翻看家中的相册。那年月，为数不多的相片是一个家庭重要的精神财富，看照片则无疑是一种心灵上的享受。

　　那张照片上的人物形象已经记不大清了，隐约记得有一个瘦瘦的老头和一个文静的女兵，但我清晰地记得母亲脸上的表情，那是一种深情的思念，只有在想念家乡和家乡的亲人时，她才会这样流露出内心的感受。随后，她翻过照 片，用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，轻声念起了照片背面写着的诗。

　　母亲念的诗我听不大懂，但母亲说，写得真好，我自 然也就认为那一定很好。其实我只晓得那首诗押韵，念着好听，其中两句我记住了：“历史无多花木兰”和“从此人间再见难”。母亲告诉我，这个老头是我的叔外公，女兵是叔外公的女儿，我的婵姨，在南疆军区（和田）当兵。这张照片，是婵姨回家探亲时照的。

　　那时候，父母亲都还不老，他们的战友也都风华正茂。作为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，我还不懂得生命的脆弱和易逝。“ 从此人间再见难”，在我看来过于残酷。但母亲明明白白告诉我，叔外公已经去世了，我不明白，他们为什么要死呢？

　 　花木兰我是知道的，但婵姨是花木兰一样的女英雄吗？母亲和婵姨一样，从湖南老家来到新疆当兵，如果婵姨是英雄，那妈妈也应该是英雄了？我觉得不会，因为她太普通了，她和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们一样，上班、下班、做饭、洗衣，哪有一点英雄的样子呢？

　　对小孩来说，弄不懂的事情太多了。合上影集，叔外公便不知去向，眼前就只剩下整齐的营房和军人，身旁就只有成 行的白杨和沙枣，耳畔就只有嘹亮的军号和哨音。对于生在军营的我们来说，这一切都与生俱来，平常得令人厌倦。

　　多年以 后，我在殿舅家中又见到了叔外公写的这首诗，殿舅是叔外公的儿子，婵姨的哥哥。这时候，我已经能够看懂一点诗，尽管不是很懂，但我肯定，叔外公的诗是写的真好。当时我曾想把诗抄下来带走，走的时候却在匆忙中忘了这件事。与殿舅一别，竟然三十年再未谋面 ，但那两句诗，却如石刻的一般，在我的脑海中愈加清晰。

　　不记得是不是同一年，我在老家第一次见到已经解甲归田的婵 姨和姨父。婵姨和母亲有点象，也是一口湖南话。姨父和父亲有点像，一副军人的作派，耿直、坚毅。我觉得他们和父母亲一样，很亲切，也很普通，算不上英雄。

　　以后的岁月里，我也去看过婵姨，但我始终无法把她与花木兰联系起来。然而，当父亲、母亲、姨父，以及他们的战友，一个又一个地驾鹤西行，只留下曾经闪亮的帽徽；当那些熟悉的亲人、朋友，与我们一起 走到了“从此人间再见难”的路口，当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变成了历史，当“八千湘女上天山”已经成为一个动人而又壮丽的传奇时，我才突然明白，叔外公说的不错，婵姨是英雄，我妈也是英雄，都是花木兰式的女英雄。不错，在部队，她们只是普通一兵，在家中，她 们更是贤妻良母。然而，于巍巍中华，她们却是屹立国门的忠诚卫士，于苍生黎民，她们就是征程万里的当代木兰。同样，姨父和我爸也是英雄，都是卫国戌边的英雄，他们那一代边关军人，都是英雄！

　　如今，婵姨已经80多岁了，即便曾经是英雄，现在也是垂暮之年了。前几天，趁开会的机会，我去长沙看她。她老得多了，记性已大不如从前，常常不记得刚刚发生过的事。但她还记得15岁 刚入伍时训练的情景，记得去军区送病人时顺便去看望我妈的情景。是啊，她不会忘记，二十七年的军旅生涯，二十七年的边关晓月。她永远记得天山的雪峰，永远记得昆仑的达坂，永远不忘塔克拉玛干的大漠，永远不忘阿里的风雪高原，更不会忘记阿克赛钦的硝烟， 自然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思念家乡，思念父老乡亲的情景，那也就是我母亲当年读叔外公的诗时的情景。驻守边疆的日子里，那些我们儿时所见的平常事，却原来，都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不平常的事。

　　叔外公的诗，原件已经找不到了，所幸婵姨的儿子留下了诗稿的照片。读着诗，我眼前又浮现起母亲和我一起看照片的情景，忍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。

　　叔外公没有到过天山，他只知道枕戈天山的女儿能见到“夜半雪花如掌大”。婵姨自然不会告诉他，那只是冰雪最温柔的样子。他不会知道暴风雪的刀锋 有多么凌厉，冰山上的月光有多么皎洁，沙漠里的阳光有多么灼热，塔里木河的洪水有多么汹涌。叔外公在诗中称赞婵姨“忠孝两全完大节”，若果真如此，他又何必再说“相逢即便理归鞍，从此人间再见难”？婵姨和我妈，还有她们的战友，为了祖国，为了边疆，都 没能忠孝两全啊！唯如此，“八千湘女上天山”才成为前无古人，后无来者的英雄壮举！

　　还是叔外公说的对，婵姨是英雄， 是花木兰一样的女英雄，纵然没有“天子坐明堂，策勋十二转”，但凭着“万里赴戎机，关山度若飞，朔气传金柝，寒光照铁衣”，婵姨就是名副其实的英雄！

作者：冯澍